汶川周年祭:有花的山坡

2009-05-13 02:06:41







(文章原题:父亲为地震中去世女儿迁坟) 2009年05月06日15:12   金羊网-羊城晚报  颜长江  有时太阳越明亮,你就感觉越不真实。 4月7日上午的一幕就是这样。快11时了,离映秀镇漩口中学仅200米的都汶公路边,一队穿白衣服、戴白口罩的队伍,抬着一个大大的黑塑料袋从陡坡上“落”下来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一下子回到去年的5月23日。那天我来到映秀废墟上,已没有活人可以救了,只有这样一队又一队的白衣方阵抬着一个又一个黑塑料袋,无声经过。 阳光明亮,我很惊惧。他们在公路边平地上放下袋子。另一个背喷雾器的白衣人一直不停地喷洒化学液体。汁液就在黑塑料袋表面积成团,再流淌下来。离袋子不远,放着一同抱下来的一块黑色小墓碑。上面有张小照片―――笑得真是阳光灿烂,真是很漂亮。 我几乎没有勇气去接触他们。但中间一个没穿白衣的男人,很老实地回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。“是我的女儿。”他焦灼的脸沉稳地回答。原来这不是政府的什么敏感操作,只是一位农民在迁坟。 他叫周炳全,37岁。女儿叫吴泽群―――跟他爷爷姓的本姓―――漩口中学初一(2)班学生。 漩口中学……漩口中学……而今,她躺在这边,漩口中学“躺”在那边,相隔两三百米。这所中学太有名。 老周说,地震后,女儿和十几位师生被埋在上方渔子溪山坡上。前几天清明节,老周来给女儿上坟,同时来安墓碑,发现有七八个坟则刚迁走。当地村民说,这里要搞灾后建设,要占这块地。于是他急急准备,今天6时多就动身,9时多将女儿遗体挖了出来,装进袋子。 “这些防疫人员是政府派的?”我问。答案让人吃惊:“不是。是我请的帮忙的。衣服和喷雾器都是找政府领的。” 实在想不到这些全副武装的白衣人是一群农民。经历过去年的灾难,大家学会了这些。此时,他们将黑袋子―――也就是吴泽群―――抬起来,放进拖拉机车厢中的黑棺材里。喷雾器操作者手忙脚乱,更加急地喷洒着。 一阵紧张过后,人们一个个走到旁边的坑边,将将白衣脱下,堆起,点燃。一切都很专业。 鞭炮响起。老周和大女儿等亲人,将几张彩布放在黑袋子上。遗体已腐烂,不能穿上新衣服了。几张布代表衣服。又在脚那头放上一个布制的彩鸭,还有纸钱。 太阳底下,大家无人说话。合上棺盖,那拖拉机向都江堰方向开去。驶向20公里外,距友谊隧道300米的水田坪村。 中学生吴泽群就这样再次走了一遍放学路。这一路是岷江峡谷,以前气象万千,现在,大山则是无尽的滑坡伤痕,壮观惨烈。 她的母校,大门正好望着她的回家路。当然除大门外,一切都已陷落、歪倒、炸裂。校门口挂有一块当今乡村景区很时兴的那种木牌子,上书“震中映秀遗址浏览图”。“浏览”这两个字引起一些人的小声议论。校舍间的道路两侧,是很好的绿色铁丝栅栏,形成浏览通道。 漩口中学遗址是“5?12”惨烈的典型。它也是现在映秀镇几乎唯一的遗址屯。不知为何,当初的街市已全部推平,空荡荡一大片平地。仅映秀小学及附近的废墟还在清理中―――快一年了还没清完。岷江东岸那小片民居和工厂区还在。 在这中学里“浏览”,总在想:笑脸的吴泽群,当时是何种表情?又从哪间教室奔出、被那块可恶的水泥板砸下?不知道。在阳光下,你只知道,每个出口都是地狱之门,每块碎板都是恶魔之梁。 中学门口已形成一两条板房街区,其中有“温总理炒过菜的农家小店”。我雇用的司机小黄不愿在这里吃饭。我们追着小吴同学的回家路。她就停在公路边。而我知道,老周照风俗会招待前来的亲友邻里。司机没吃过早餐,现在再次拒绝午饭。他说:“漩口中学太让我生气了。” 老周家就在公路下边十多米的坡上。两三间没倒的旧屋,加上一大间刚砌好的羌式风格新房,依旧围成个场院。场地上摆了四大桌,每桌十多个菜,荤素俱全,酒水俱备。 映秀是当年四乡向往的天堂。现在坐在这里,我才觉得这农家才是方舟。除了房子会倒之外,水田坪村的小环境改变不大,这个小组也才死了一个老人。 “地震时,只有老母亲受了小伤”。周炳全两口子坐在新房里,像所有人一样,讲起那一天的那同一时刻。新房只有一层―――只建得起一层。女儿的遇难,带来了68000元人民币,政府复建房补助19000元。这就差不多光了。此外还给两口子带来一份养老保险。 当时一家人在院里打包谷。然后就是跑。“当时不晓得震中是映秀,我只考虑到在都江堰打工的大女儿,那个饮食店房子一般,小女儿的新修的学校没得问题吧”! 于是,13日,他走出去找回大闺女,14日才走进映秀。“见到漩口中学,相当吃惊,真的没想到……”走到渔子溪山上,他见到了被人正准备埋的女儿,“人还完整,表情是很悲痛那种,有很多灰。” 老师对他说:有些抱歉。确实也没办法,出来是活的,一位于姓同学抱她出来的,一只脚断了,可能有内出血,两三个小时后才死。有医疗不会死…… 当时埋进去,是穿的她自己的衣服。没有棺木。 “小女儿最乖的,比大的乖几倍。大女儿读书不好,小女儿是相当好,年级中排30多名。”老周说,“理想是考大学。” 老周的爱人认真地插嘴:“是清华北大。”她叫付庆珍,是藏族人。脸型果然很典型的红红的、壮壮的。这里是羌、藏、汉结合区,不过都说四川话。 两口子拿出手机,打开屏幕,有几栏目录:“我妹的声音。”“我妹的故事。”当然这是大女儿精心设置的。“声音”是吴泽群读英语课文,我听了两遍,清脆明亮,我听出了热爱、笑脸和正在成长的力量。 两口子说,不想再要一个了。老周打打工,在当地砖厂一个月一千元,就这样吧。 然后我们一起去看坟地。大家来到同样是公路下边、离家不到一里的山坡上。林子长得有点乱,但面对峡山,下方是紫坪铺水库,还是不错。阴阳师正率众寻找。他长得很靓仔,细皮?肉,举手投足也有些模样。老周低声对我说:“我们这里是要请人看风水的。”一副歉疚的样子。 14时,先生选中了坡脚林边一小块空地,在四棵尖杉树之间,很平,地也硬。“这山的气流,是从这里过的,加入了鸡蛋、猪蹄,可保尸体千年不烂!”先生大声说。然后小声对我说:“若是老人就更好了!” 他向我解释:“地理的气流,如同血液循环。地震,就是气流的能量冲出来。”他用他的理论说着这座峡谷在那一刻的变化。 这时,一位农民持斧砍向右后侧那棵树。其实不砍也容得下棺木。另一位农民就叫了起来: “你何苦又伤害一条生命呢!” 终究还是砍了。我又和老周回家。家旁边有一堆旧木梁,是当初塌房后的遗物。老周选了两根粗壮的,拿了绳索,大家就走到公路边,卸下棺木放在板凳上绑起来。都汶公路永远那么繁忙。不时有乘客伸头看一眼这群忙碌的农民。 14时45分。众人抬起棺木,走了200来米,走过油菜花地,走进满是茅草的树林。男人们紧张地挖着坑。我和付庆珍等几个女人站在墓碑旁。碑上的照片笑得还是厉害。付庆珍叹口气:“没有哪张照片不笑!” “这张照片,还是她中学放学回来,洗了头,就说:‘妈,给我照一张’。我就用手机照了,笑眯了!她就是爱笑,每个星期回来,都会说:妈,我给你讲个笑话……” 她又拿出手机,让我听。我听到小吴清晰鲜活的声音:“妈妈,我给你讲笑话嘛!”“我再给你讲一个嘛!” 文字很难传达小吴声音的特点。我只能说,这是最好听的四川话,至今我常常反复记起,每次都觉得可爱与温馨。 入土之前,总是追忆时刻。大家试图无穷尽地去接近那一时刻的真相,徒劳地恢复一个人的信息拼图。“地震头一天,还在家和我背猪草。”母亲付庆珍又说,“她见啥都做的。” “她班上共66人,只有两个人死。她跑到走廊,离一楼的门不远了,预制板落下来。她是第一个给救出来的,也是第一个活着出来又死了的。”付庆珍讲起她听到的细节。 很难想象,一帮孩子在那一刻相互救死扶伤。付庆珍说:女儿对抱她出来的人说了句:“谢谢啦!”有人问她哪里的,“水田坪的!”再没有其他话了。 小吴之死,也许正因为她反应快。这时,大女儿吴泽君红着眼睛,从家里拿来了一大沓照片给我看。中间有一张解释了小吴为什么先跑出来,那照片上写着“汶川县第5届小学生篮球运动会决赛第一名”。 一旁,邻居陈红女士指着照片说:“我女儿吴欣,也在里面,她俩打小就是朋友,都是篮球队的。” “是我女儿最后守护她的。吴欣说,吴泽群最后说:‘爸爸妈妈,来接我回家!’喊了几声就没声了。”陈红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。真让人受不了。 这时,墓穴燃起枯枝,大火升腾。老周无言地往烟火中撒着纸钱,纸钱就在他向前方飞起来,旋转而去。15时35分,落棺入穴。 “吴欣后来梦见她了,”陈红又说,“她说‘我在水里头,没有衣服,冷得很!’现在吴欣转移到简阳读书去了。回来不敢看这些照片,不谈,不准说这些事。” 这时阴阳师“苏老师”又立于棺木上,手持罗盘,微调棺木方向。然后开始念经,向东西南北中五个方面招逝者之魂回来。他手中摇着纸幡,是为“魂”。然后在棺木前插上一个红纸牌,是为“灵”。灵上用毛笔小楷写着两副对联: “金童接引黄金殿玉女迎归白玉楼” “逍遥极乐过天界灵魂驾返碧玉宫” 中间写着:“受渡真姑吴泽群正魂受食之灵位。” 漩口中学小女生就这样变成“受渡真姑”。我突然很难受。这并不属于她。她是生长中的力量,她与古老的传统无关。无关。 15时40分,埋棺。那是老周为女儿买的一千多元的棺木。他今天为女儿再次支出五六千元。“我很难恢复,很长时间都不行,慢慢来。” 无法想象老周回忆当初,怎么理解那各种“时间差”,“时间差”导致的女儿最后的呼唤……连我也想不通。 那最后的呼唤是:“爸爸妈妈,来接我回家。” 现在是4月7日16时。鞭炮响起,墓碑立起。孩子,你回家了。 深情回望 持久关注 相信未来 桃花在山下谢了,桃花又在山上开遍。校园废墟的桌椅上缠满了牵牛花,而板房旁边一幢又一幢新房已然竖起。光阴如流,时空变换,你终于明白,又是新的一年。冬天过去是春天,这一日,终于以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向我们逼近,5?12,整一年。 整一年,在这个特殊的日子,我们扪心自问:我们是否已经忘记,我们的心会否突然再次震动?作为媒体,我们是否已经对之淡然,我们能否在追逐最新最快的新闻时,突然伫足回望,深情回忆? 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分,我们不能忘记,不再因为诧异,而是出于良知,我们不能忘记。我们看到的告诉我们:一句话,灾区还需要我们每个人!大地依旧铺满伤痕,新绿还无法爬满滑落的山坡;住进新房的人们多多少少欠下十年八年的债,而大部分人还在板房、窝棚里苦苦等待;旧的校舍依然是一片废墟,新的学校大多还没有立起;死去的同胞们不过刚刚住入公墓,甚至还来不及一一弄清他们的姓名;每一个生者,政府官员、商人、学生或农民,都在为家园生计和前途而拼命。对的,是拼命,因为夜深人静,他们依然会独自流泪。 哪怕过去已经一年,这依然是痛苦的时分。我们不能让他们独自前行。我们必须让他们再次成为新闻中心!哪怕心深邃得无法走近,哪怕只是来自外人的一阵喧闹,多少都能安抚那些承受天地之大痛的心灵! 为了以后可以忘却的纪念,我们不能忘记!让我们面对必须面对的痛楚。那是走向未来的前提。 我们不能忘记,为了灾区的他们;我们不能忘记,也是为了我们自己。我们是在都市蝇营狗苟的普通人,我们也只是一张需要谨慎经营获得广告努力生存的报纸,现在,有一个机会让我们注目回首,让我们在车马喧闹之中,突然仰望十万生灵布满的天空―――让我们显示我们的同情心,让我们贡献我们微薄的能力,让我们多少得到生命的真义,让我们多少宽恕自己因物质而麻木的灵魂! 记住,这是他们,给予我们。 “不放弃!不抛弃!”这是一年前响彻山川的呼声;一年后,我们也不能放弃、不能抛弃灾区的人们,我们更不能放弃、不能抛弃灾区以巨大的代价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―――那是民族凝聚力,是奉献精神,是公民责任,是生命意识,是在中国失色的精神世界,重新布满信仰天空的契机,是物欲横流的今天,走向意义的通途。在映秀镇公墓,广州一家公司立着一块木质祭碑,上面大字书写道:“壮哉!我们遇难的同胞们,你们用血肉之躯震撼了我们这个浮躁的年代!用你们的生命激发了我们民族的凝聚的力量!”写得多好啊!我们怎能让这珍贵的遗产在庸碌的日常生活中淡化?这是我们应紧紧抓住的东西! 所以,有这么一种现实,要求我们深情回望,5?12只是一天,一周年只是一年,这一艰难行进的现实,需要我们持久的关注。一个人的一世有多长,这条关注之路就应有多远。为了我们这个国度,为了这个国度的我们! 就让5?12这样的节点,来恢复我们的记忆吧,来提请我们的关注:在这个时节,我们看到,逝去的已然逝去,而生长的正在生长。这是一个终于在去年的紧张之后,与父老乡亲坐下来一同流泪的季节;这是一个终于在清除大部分废墟之后,生产、建设和屹立的时分。我们再次为灾区人民而感动,我们再次写下一篇篇长文,用十数个版面,凝成我们的《周年纪》。灾区再次教育了我们。正如诗人食指所书写的:“我要用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,用孩子的笔体写下:相信未来!” 一年了啊,向灾区的逝去的同胞致以深深的悼念!向坚强而英勇的灾区人民致以手足般的问候和亲近!向四川省政府以及艰难奋战的各级政府、向援建省市人民、向志愿者们和战士们致敬! 让我们站在一起,去抹平大地的伤痕,种上第一抹新绿!让我们站在一起,深情回望,持久关注,相信未来!